第888章 你们不会成为敌人,对吗?

  想要强盛大楚,变革是唯一之路。
  所以,无人知晓,其实,云顼也是赞同改制的。
  他只是,反对贸然激进。
  “嗯!”
  新政实行的第一步,首先要理清天下户籍、人口、土地以及个人私产等,然后以此为基础,才能进行接下来的各项税制、财务、农耕、水利、军事、用兵等方面的改革。
  但遗憾的是,这本就不是一项容易完成的工作。
  “如今各州土地大多都掌握在当地豪族之手,甚至有相当大一部分人口,也都以部曲、佃户、奴仆的形式依附在其名下,一旦上头有任何变革之举,都会遭到其强烈抵制。”
  朝廷政令,很难真正下达到民间。
  最近一系列此起彼伏的“反抗”,就是因着这些人在背后推波助澜,以及混杂在其中的前朝势力刻意煽动所致。
  事实上,更深层次的抵制,才是最让人棘手的。
  “这些人同当地官府沆瀣一气,欺上瞒下,不仅对自己的土地私产隐瞒不报,还将丈量土地、清查户籍以及造册印籍等原本属于政府的花费,都挪派到了普通百姓身上。”
  “再加上各级官员、书吏、衙役,甚至里正都要从中分一杯羹......”
  “明明该是利国利民的政策,现在却变成了他们横征暴敛的手段。”
  这已经是官场上的老风气。
  若有利可图,他们便趋之若鹜,上下其手。
  否则,损害到其利益,他们便将这些损失,神不知鬼不觉的继续往下转嫁。
  总归最后为此埋单的,只会是处在最底层的普通老百姓。
  “百姓拥有最少的土地,承担着最重的赋税和徭役,如今还要被迫接受额外的负担,自然对新政深恶痛绝。”
  因为这些蛀虫的存在,百姓压根不相信朝廷颁发的任何政令。
  当地的官绅,也不会给他们机会相信。
  陈忠良为了自己的私欲,甚至连这些细枝末节都没有理清楚,就仓促推行新政,结果可想而知。
  官绅一体,朝廷的手伸不到基层,查来查去,也无非一笔糊涂账罢了。
  刚开始就执行成这样,后面的发展,也就不难猜了。
  听到这里,苏倾暖已隐隐明白了他为何要顶着万难,甚至在“自身难保”的情况下,还执意要揽下巡视地方这桩艰巨的任务了。
  他要将已经变了味,或者说被陈仲良执行不到位的新政,重新纳入到正轨之上。
  只是,他若离开京城,那整个朝堂,可就完全“倒向”陈忠良一边了。
  “阿顼,那——”
  她刚说了半句,忽而警觉看了眼门外。
  下一秒,她语气一转,自然而然换成了担忧的语气。
  “那乱成这样,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?”
  说完,又别有深意的向云顼眨了眨眼。
  凭云顼的功力,自然也听到了门外有人在偷听。
  东宫各处都有御卫守着,尤其是主殿。
  所以外面的敌人,是混不进来的。
  很显然,这个人,来自东宫内部。
  “我抓了一些人。”
  他沉了声音,“可难就难在,这些人在当地都颇有声望,轻易杀不得。”
  事实上,玲珑阁在这些地方都有势力,影响力并不弱于当地豪绅。
  因之,在他与江子书一明一暗的默契配合下,很轻易便瓦解了这股反抗的力量。
  而同一时间,弘文馆的几十名学子也被派遣下去,迅速接手了当地户籍与土地的清查工作。
  在御卫的配合下,新政正在有条不紊的开展着。
  只不过,因着刚开始,效果尚未显露,知道的人并不多罢了!
  “陈仲良继任相位不过两月,既无出众能力,也无崇高威望,仅凭父皇的宠信,还不足以让天下人信服。”
  “至于聚集在他身边的,更是些唯利是图的小人,打着新政的名义升官发财,才是他们的目标,根本不会用心做事。”
  天下三百二十州,紧靠弘文馆学子和御卫,毕竟人手不足,所以即便他有心拨乱反正,改制的进程也注定缓慢。
  “这也是我一直反对的原因所在。”
  云顼脸不红心不跳,自然而然的将事态夸大。
  “再如此下去,只怕大楚真的就要乱了。”
  苏倾暖唇角微微扬起,悄悄捏了捏他的大手。
  一旦大鱼上钩,他们就可以收网了。
  相较于屋内气氛的轻松,门外之人,则心绪多少有些沉重和复杂。
  大楚,真的会乱吗?
  不行,她要尽快告诉涣儿,让他早做准备才是。
  主意打定,她当即悄悄退了下去。
  脚步声渐远。
  屋内,苏倾暖深深叹口气。
  不同于方才的做戏,这一次,她眸中透着显而易见的失望。
  漫萧,终究还是生了异心。
  云顼柔声问,“是你身边的宫女?”
  他后知后觉的想起,方才暖儿看那个宫女的眼神,似乎不似往日般有温度。
  苏倾暖没有承认,也没有否认。
  “这两日她若有什么异常的举动,你可以适当予以配合。”
  是考验,也未尝不是再给她最后一次机会。
  若她依旧执迷不悟,她不会再手软。
  “好!”
  她的丫头,该如何处理,她自己做主就是。
  他不会插手。
  苏倾暖却很快想到另外一件事。
  “阿顼,那个为陈忠良出谋划策,拟定改制内容的神秘人物,你查到他的身份了吗?”
  凭云顼的手段,应该不是难事吧?
  对上她期待的眼神,云顼揉着她软发的手微顿。
  “就这么好奇?”
  “当然啊!”
  苏倾暖弯起凤眸,不吝赞叹,“此等稀有之才,若是埋没了,岂不可惜?”
  毕竟改制是个艰巨而漫长的过程,最缺的就是人才。
  云顼莞尔,“你真猜不到?”
  有时候他不得不承认,暖儿对他的肯定与推崇,似乎从未变过。
  “放眼整个朝廷,能有如此才学的官员,有几人?”
  数次科考,真正脱颖而出,入了他与父皇眼的,也无非就那么一个而已。
  答案呼之欲出。
  这下,换苏倾暖愣住了。
  官员?
  他不是陈仲良的幕僚?
  “这个人——”
  她试探着问,”我认识?”
  莫非——
  是他?
  云顼刮了刮她的翘鼻,“何止认识,还很熟悉。”
  否则,他何至于吃味?
  这下,苏倾暖彻底反应过来。
  她愣了愣,不由失笑。
  以他之才,要作出此等文章,那自然是轻而易举了。
  “只是——”
  她很快敛去笑意,“牵扯进陈党一派,对他并无好处。”
  陈党臭名昭着,早晚会被清算。
  他替陈忠良写下这奏章,就成了人们眼中的“陈氏党羽”。
  到时候,想要撇清关系,怕是不容易。
  更何况,他若有想法,完全可以自己上书皇上,大可不必将这功劳让于陈忠良,白白便宜了他。
  事实上,这改制若由他来负责,即便时机不对,成效不那么大,但最起码,也比落在陈忠良手中要好的多。
  甚至完全可能是另外一副景象。
  “作为三省长官,他很难置身事外,深陷泥潭,是早晚的事。”
  云顼温声解释,“陈忠良此人志大才疏,却不愿甘于平庸,自任右相起,就立志要做出一番大事业,惊艳天下,名垂千古。”
  骤然得到的权势膨胀了他的野心,助长了他不切实际的幻想,让他以为实现这一切,轻而易举。
  但毫无疑问,他是一个一个见识短浅、昏聩无能、见利忘义的小人。
  也正是如此,初凌缈和梅皇贵妃才会将这个祸乱大楚的任务交给他——
  想要在不知不觉中毁掉大楚的根本,最快速的方法,就是推翻现有的政策与法度,引起所有人不满。
  如此一来,不用他们再做什么,大楚自己就会彻底乱下去。
  “其实之前,陈仲良就向父皇提出过要改制的建议,只不过因为太过天马行空,被父皇驳回了。”
  “他应该觉得,与其让陈仲良胡乱折腾,倒不如趁机将自己的主张提出,借他之手推行下去。”
  大楚立国两百年,如今虽还是一派海晏河清的景象,但隐藏在繁荣之下的种种弊端陋规隐患,也的确触目惊心。
  土地侵占,户籍混乱,财用不足,官场冗滥,军弱将惰......
  关于这些问题,他懂,父皇也懂。
  包括朝野许多有识之士,也不是完全看不到。
  只是,改制,也需讲究时机和方法。
  否则,稍有不慎,便会引起天下大乱。
  到时,不止除弊不成,反而会动摇国之根本。
  而事实也确实如他预料的一般,如今整个朝廷,可以说是风雨飘摇。
  之前沈文和宁知书当政之时,其实也做过一些的尝试。
  只不过,人去政息,之前的所有举措,都被陈忠良上台之后,给废除了。
  但便是他们二人,也没有这次改制之深刻、彻底。
  很多时候就是这样,发现问题并不难,难的是,如何去解决它。
  以及拥有解决这一切问题的魄力与心智。
  还有,坚持。
  宁沈二人皆出自百年传承的世家,心怀天下有之,博爱仁慈有之,但到底顾忌重重,不如便尝过世间冷暖,深度接触过底层的他认识深刻,能看透事情本质。
  但他深知自己现在一无建树,二无人脉,势单力薄,恐难服众。
  所以当陈忠良求上门的时候,他应该是没怎么考虑,就同意了。
  既然早晚要改制,那现在,又何尝不是一个机会。
  苏倾暖沉默。
  这是一项会得罪很多人的工程。
  成功了,大楚脱胎换骨,失败,则彻底滑向深渊,药石惘效。
  她虽不在朝堂,却也是读过史书的。
  历朝历代的改制变法,在起草的时候,都不失为好的政策。
  可最后,为什么会失败呢?
  原因无非是因为,执行不到位。
  这看似简单的一环,其实却是最为关键的。
  到时,不仅局势会全面失控,他也很难全身而退。
  “阿顼,你们不会成为敌人,对吗?”
  揽着他的手臂,她略显忐忑问他。
  阿顼是储君,比常人有着更敏锐的洞察力。
  所以,他能理解他的苦衷。
  只是,其他大臣就未必了。
  更何况,这一次被楚皇越级提拔,他本就得罪了太多人。
  云顼摸摸她的小脑瓜,意味深长道,“如今在朝堂上,我们的确不太相容。”
  那些刻意刁难他的势力,他会在暗中帮他挡下一二。
  但这条充满荆棘之路,是他自己的选择,注定还要靠他自己走出来。
  其实他也很期待,他接下来会如何将这个死局解开,化腐朽为神奇。
  闻言,苏倾暖默然片刻,“我知道了。”
  他不是趋炎附势之人。
  这一点,她无比肯定。
  至于最后结果如何,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。
  云顼低头吻了吻她,顺势转移了话题。
  “方才内廷传来消息,淑妃,暴毙了。”
  他回来的时候,青竹便向他禀报了这件事。
  只不过因为有更重要的事做,他才没有提及。
  “哦?”
  苏倾暖倒是没多少意外,“是父皇的意思?”
  淑妃同云璃私通一事,不是秘密。
  所以,她的结局,可想而知。
  毕竟,谁愿意自己头上戴这么一顶绿油油的帽子?
  云顼皱眉,“这个时候,他应该不大顾得上。”
  日日沉醉温柔乡,父皇只怕早就将其他事抛之脑后了。
  “那就是有人故意为之,要搅浑宫里的水了。”
  不过这事同她没什么干系,她也懒得多去理会。
  “阿顼,有一件事。”
  她斟酌着,同他轻声商量,“我想,重新彻查母后薨毙的真相。”
  方姨贵为皇后,想要开棺验尸,并不那么简单。
  首先要做的,就是得到云顼的理解。
  那毕竟是他母后。
  云顼神情一顿,“白骨的身份确定了?”
  母后已入土为安,他并不想多做打扰。
  可,暖儿不会平白无故提出这个想法。
  “嗯!”
  苏倾暖嗓音有些低沉,“不出意外的话,她应该就是常嬷嬷。”
  真正的常嬷嬷,早已死在了二十多年前。
  后面侍奉在翊坤宫,包括他们见到的,都是那个假冒的。
  她需要尽快确定,这个假扮常嬷嬷的人,究竟是谁。
  以及,她都做过什么。
  ......
  用过膳,苏倾暖又在云顼的指导下练了会儿剑术,二人这才歇息。
  良久,云顼低头,爱怜的吻了吻她的眉眼,然后替她掩好被子。
  自己则起身换了衣衫,悄悄出了门。
  父皇对他信任虽不如从前,但批改章奏的权力,却一直都没有收回。
  他不日就要离开京城,还需将积压的政事处理完,才能歇息。
  更何况,母后的事,也要向父皇说明,征得他的同意才是。
  想到此,他加快步伐。
  只是刚转向通往书房的回廊,不想黑暗中一道细长身影,忽而突兀的出现在眼前,拦住了他的去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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